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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楊佳嫻】 我喜歡也斯對世界永遠伸出敏感觸角。能把學問與見識和想像力結合並成其為詩,也斯詩裡,可以讀到偌大的世界,那些不同的文化與城市,以別致又親切的方式連結起來。 紀錄片裡好幾個人說也斯「貪玩」。其實那就是好奇心與氣力,豐沛創作者都有的基底。 過去奉之為文學傳奇的,往往出之以病瘦,孤寒,純粹,或是有意無意地,更為強調這些質素。李賀或周夢蝶在人們的理解裡,都是如此。但是,也斯昭示了另一種詩人形象,不分別局外局內,讓詩做不同藝術織物的鉤針,永遠是動態,永遠在半途中,彷彿是「用腳思想」(商禽語)。而且,有一種明朗,同時具備景深。〈大地上的居所〉結尾說:「不僅是一個家是許多許多個家╱椅子端出門外拆下一道道籬笆。」這些嘗試與行旅,都有一個公轉核心:香港。也斯他是赤條條來去有牽掛。 隨身攜帶書房 讀他的詩,看見用字的平淺,語言的親人,就以為是反對學問,避求深邃。事實上,他是隨身攜帶書房的詩人,學者本色。比如,當他說「想用一種乾淨的語言來體物,以及物之間的脈絡」,其實是從中國古典詩、葉維廉與施耐德(Gary Snyder)的詩與立論中出發的,然後,這思考可以揣摩鄭觀應的心情,想像錢納利(George Chinnery)的人生,從新界圍村盆菜堆疊滋味裡看見一地文化的本質。吸收營養轉為文學用,東西古今,貴族平民,皆我所取資也,平庸與否的差別在於這樣的態度:「沒有人可以完全離開這個世界,你仍然使用著他的言語,只是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接受他的陳腔濫調、普通常識的邏輯、慣性的聯想。」 於是,當他頭一次到蘇黎世,只寫了一首〈蘇黎世的栗子〉,「沒看的東西還有那麼多╱留待以後不必擁有一切╱讓別人寫大雪山與天鵝」,他選擇的是「非名勝」的小小果實──「我在這麼多東西裡只是╱選擇了一小包栗子,一顆╱一顆地慢慢把它吃完了」。當然,這也是一個日常而特殊的焦點。同時,他也有他呼應傳統的方法,不僅在題材上,也在意象的再化,例如〈殘缺〉裡簡簡單單的句子:「水流沒有說話╱默默流過殘缺」,事實上,其潛在文本正是「似水流年」、「流水落花春去也」之類感時傷春的古典意象;同樣是以流水比喻時間,水之變動是其生機,也是其遺憾,「流過殘缺」也許是流過崎嶇地形,也可以是因為無法永住,因此有所殘缺;有殘缺,才有變化與嘆息,「沒有說話」,其實並不沉默。 試驗詩的邊界 我教新詩課時,時常以也斯陳述筆名由來,作為例子。他說,「也」和「斯」本身沒有什麼意思,偏偏就要用沒有什麼意思的兩個字取為筆名,由他來賦予它們詩意,而不是使用「雪」、「黃昏」、「霧」等等已經公認具有詩意的字眼,那顯不出詩人的創造力與獨特性。同時,這也與它的詩觀相符合:要在最普通、最沒有詩意的地方尋找詩意。這種自覺,和他意圖拋棄陳腔、慣性,是連在一起的。也斯曾幾次解釋過他的「象徵詩學」、「發現詩學」,前者是詩人有一主觀世界,且以此為視域,外在種種均可幻化為私人象徵,後者則是朝向發現真實,作者親身走入現實世界。他認為自己偏向後者,但是二者並無對錯高下之分。 接受廖偉棠訪問時,也斯曾提到一般寫詩人讀詩人都很在意「比」,沒有精警的比喻、意象,那首詩好像就沒有價值。可是他說:「賦比興中,賦與興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,不一定非要『比』吧?」(《浮城述夢人:香港作家訪談錄》)他也在動搖詩法,試驗「詩」的邊界。〈從現代美術博物館出來〉有一句說,「不必尋找意義的深度」,但是,他並非排斥意義與深度,而是也在嘗試:讀者與作者,是不是都可以不只把力氣花在琢磨意象上?似乎人們總是假設文學是帶著紗幕的新娘,「我把旅遊書找出來才發覺記錯了╱不是這裡應該是五十四街才對╱這都不是什麼象徵只是眼前的世界」。 輕盈裡有悲憫 我喜歡也斯對世界永遠伸出敏感觸角。能把學問與見識和想像力結合並成其為詩,台灣有楊牧,香港有也斯,楊牧更重些,也斯更輕盈些;楊牧晚年似乎太遁入玄思俯仰了,在峰頂,不那麼容易靠近,也斯則始終踏在地上,那輕盈中有理解與悲憫。在〈菜乾〉裡,詩人從菜乾「瘀青的身體」裡提煉出「日子的金黃」,與阿婆滿臉皺紋一身皺摺黑衣卻涵藏著日子的滋味,相提並論;〈給苦瓜的頌詩〉則說,苦瓜身上有歲月摺疊,然而,「我知道你心裡也有╱柔軟鮮明的事物」。菜乾與苦瓜看上去都不討喜,可是都有說不出的滋味,甚至能夠提點、激發出其他食物的鮮香。這是多麼謙遜的詩意。 也斯詩裡,可以讀到偌大的世界,那些不同的文化與城市,以別致又親切的方式連結起來。他的游離,並不輕鬆。既要得到「游」的自由,又要保持「離」的自主,漫遊是忐忑的,因為欠缺依傍。然而,游離總有起點──家,或者說是香港,就是那個永遠的出發地,也是游離過程中,藉以釐清當下的參照座標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?游離與本土,竟在也斯作品中得到了極好的結合。因此也才可以理解,雖然那麼多評論總把他跟跨界、在地認同、城市文學、後現代主義等概念聯繫,而作為學者,當然也十分了解這些概念,可是,他卻說,他不是那麼有所為而為,不是概念先行的:「詩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……寫詩更快樂,寫詩的快樂是自己的快樂,是私己的。」 (作者按本文題目取自也斯〈舊句〉:「靜夜裡向這心的舊池挖掘╱你找到什麼╱那些泥濘亦是這般真實╱黑暗中偶見蛋殼的碎片。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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